“不妥!”
一间空旷的厅堂内,一个看来三十岁出头的男子对着一个容貌秀丽的少女蹙眉斥道,声音猛然拔高,掷地有声地回荡在屋子里。
“父亲,这端木家……”
付盈萱想说什么,却被她的父亲付崇之直接打断了:“萱姐儿,你可知道付家这些年已经没有先帝时的昌盛了……”
付盈萱怔了怔,嘴角微抿,眼中闪着倔强的光芒,那表情显然不以为然。
一旁的付思恭也是亦然,觉得父亲真是太妄自菲薄了,父亲未及不惑就做了封疆大吏,这在朝廷上怕也是屈指可数。
付崇之沉沉地长叹了口气,面色缓和了些许,耐着性子又道:“萱姐儿,你年纪还小,又是姑娘家,姑娘家要娇养,为父以前也没与你说这些事……如今也该跟你说说了。”
“为父抵京这么久,皇上也就召过为父一次,任命到现在还没有下来……圣心难测啊……”
“为父四处打听过,端木宪这次荣升辅的机会很大,等到了那个时候,内有贵妃和皇长子,外有内阁辅,端木家就真的要崛起了!”
“萱姐儿,”付崇之看着付盈萱眉头皱得更紧了,无奈道,“若端木宪真得升任了辅,届时,有的是人家要和端木家攀亲,到时候,就是端木家挑剔你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似是在叹息,消逝在一阵穿堂风中……
付盈萱微咬下唇,俏脸上惨白成一片,眼中晦涩难当,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
过去这六年来,他们一家随付崇之在湘州任上。付崇之是一州巡抚,可谓封疆大吏,她是父亲的嫡长女,在湘州当然也是水涨船高,没有一个姑娘可以越过她,所有人对她都是众星拱月,赞誉有加。
这些年来,她也习惯了如此。
今年到了京城后,她本想以一手琴艺在京中贵女们中间显露锋芒,一步步地站稳脚跟,却履履在端木绯那里受到打击……
此刻听到父亲这么一说,她才惊觉,原来不是端木家高攀他付家,是付家如今仿若一根漂浮不定的浮木,必须要攀住端木家!
这怎么可能呢!
他们付家可是享誉江南的书香世家,在她看来,除了楚闻章祁这四大家族,谁能与他们付家相提并论!
她的祖父可是封相入阁,显耀一时,她付家的故交姻亲哪个不是显赫大户,就连当今礼部尚书也是祖父的门生!
付盈萱攥着帕子的双手更为用力,“父亲,可是,端木宪也未必能坐上辅之位!后宫不干政,就算后宫中有端木贵妃……”
付盈萱还想往下说,可是付崇之已经听不下去了,怒斥道:“住口!”
这两个字比之前的那句“不妥”可要冷厉得多,付盈萱一时僵住了,娇躯微颤。
“萱姐儿,为父以前真是把你宠坏了!”付崇之揉了揉眉心,训斥道,“我让你学琴是为了修身养性,陶冶情操,不是让你去争强好胜的!”
“端木家的姑娘与宫中的几位公主以及京中贵女都有交好,你无端端去惹了人家,京中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张嘴,谁没看在眼里,谁不会四处去说,以后你又如何在京中立足?!”
“萱姐儿,你太任性了!”
付崇之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已经十分严厉,毫不掩饰其中的不满与怒意。
付盈萱长这么大,付崇之对她一向和颜悦色,把她视为家中几个妹妹的典范,还从来不曾这样训斥过她,她如遭雷击般震慑原地,羞愤之中更有不甘!
“父亲,都是端木家的那位四姑娘先招惹了妹妹。”付思恭在一旁双拳开开握握了许久,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为妹妹出声道,“那日在宣国公府,妹妹根本就不知道她是端木家的人,也不曾主动与她说话,是那端木家的四姑娘主动挑衅,而且,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下妹妹的脸……父亲,若是妹妹不反击,岂不是让人以为妹妹徒有虚名,让人以为我付家怕了他们端木家!”
“阿恭,怎么连你也……”付崇之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疲倦,“就算是那端木四姑娘先挑衅,你妹妹不曾搞清楚对方的身份,便贸贸然挑战对方,就太过轻率狂妄!”
付思恭还想说什么,付崇之已经又道:“要是当日,你妹妹真的赢了那端木四姑娘,那也就罢了,好歹证明她当日所言非虚,占个‘理’字,别人也只当端木四姑娘小姑娘家家轻狂了……可是你妹妹输了,那就成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这八个字反复地回响在付盈萱耳边,让她的娇躯几乎虚软下去,她的尊严与教养让她强撑着屈辱,挺直腰板站在那里。
付思恭的面色也难看极了,薄唇微抿,再也说不出话来。
付崇之来回看这双嫡子嫡女,他们俩自小就是他的骄傲,只不过,终究还是年纪太小,还没经过风雨……早点受点教训也好!
付崇之深吸一口气,果断地说道:“阿恭,萱姐儿,你们俩明日就去端木家登门去道歉!”
付盈萱身子又是一颤,双目微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道是: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
两家的婚事还没定下,她就如此卑躬屈膝,端木家会怎么想她?!以后她真的过门后,又如何在端木家上下立足?!
“父……”
付盈萱想反驳,但是付思恭已经出声压过了她微弱的声音:“父亲,我们两家还没定亲,现在这个时候,让妹妹去端木家是不是不妥?”
付崇之皱了皱眉,心道也是。他们两家的婚事虽然谈得七七八八,但是毕竟还是两家私下的事,还未摆到明面上,这个时候,女儿要是去了端木家,万一引来一些不必要的揣测,别人还当他们付家的女儿嫁不出去呢!
“阿恭,你说的是。”付崇之沉吟一下道,“萱姐儿,那就由你过两天给端木家的姑娘下帖,请她们过府‘一叙’。”
“是,父亲。”付思恭直接替妹妹应下,“那我和妹妹就先告退了。”他匆匆行了一礼,隔着衣袖一把拉起她的手腕,就把人给拉了出去。
兄妹俩一路走出了百来丈,付盈萱终于忍不住甩开了兄长的手,那张秀丽的小脸上写满了不甘、不平。
她是付家女,虽然知道联姻一事自己说得不算,但是没想到,在父亲的心里,竟是她配不上那声名不显的端木珩,她的自尊心又哪里能够承受!
她觉得自己的世界仿佛在父亲的寥寥数语间崩塌了……
兄妹之间沉默了一瞬,庭院里,风轻轻吹拂着,树枝沙沙作响,四周一片寂静。“妹妹,你莫急。”付思恭好言安慰妹妹,“我们才是一家人。父亲怎么也不会不帮着你,去帮着别人家。我会再想想办法劝劝父亲的……”
付盈萱那双平日里温暄明亮的眸子幽邃复杂如潮流汹涌,喃喃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也就嫁了……但是哥哥,这端木家,我真真是瞧不上他们。这端木家的家教堪忧,实在不是良配啊。其实……”
付盈萱咬了咬下唇,又静了一瞬,就缓缓地说起了那日在昌华街一带,亲眼看到端木纭和岑隐当众拉拉扯扯的事。
什么?!付思恭难掩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神色之中透着一种浓浓的鄙夷。
这端木家实在是“一言难尽”,妹妹轻狂,姐姐无耻,这端木珩看着光风霁月,一表人才,十有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自己的妹妹怎么能嫁给这种人家!
付思恭沉吟了片刻,沉声道:“那位公子看来高贵优雅,气度不凡,又颇受皇上的看重,也不知是哪家公子……妹妹,我自会去打听一番。”
付盈萱轻轻地应了一声,暗自垂眸,四周此刻已经一片昏黄,她的半垂的小脸看来晦暗不明,透着一分沉凝,两分算计,三分冷厉。
兄妹俩没再说什么,付盈萱与付思恭告别后,就回了自己的院子,亲自执笔写了帖子。
帖子摊在案上静静地晾了一晚,次日一早,就被付家的婆子送到了端木家,很快就辗转送至端木纭的手里。
帖子里是付盈萱请端木绯和端木纭去付宅做客,说是要品茗评曲论琴,品茗赏花,请她们务必赏光。
端木纭看完帖子后,就随手放在了一边,捻起匣子里的一朵粉色珠花,细细观赏着,赞道:“这朵桃花珠花做得真是惟妙惟肖。”
锦瑟在一旁福了福身,“多谢大姑娘夸奖。”
忙了十来天,锦瑟终于把之前端木绯画的那几支珠花做了出来,比如这朵桃花珠花,按照端木绯的意思,花瓣以粉色的软烟罗制成,轻薄如蝉翼,中心的花蕊是一撮羽毛,夹杂着比米粒还小的珠子串成的珠串,轻轻晃动珠花时,花瓣细微颤动着,珠串彼此轻晃,散出璀璨的光芒,好看极了。
不仅如此,锦瑟还额外以其他颜色的软烟罗又做了另外三朵,绿牡丹,腊梅以及山茶花,还有蝴蝶和水莲珠花也都是分别作了三色,每一朵珠花都灵动漂亮。
“姐姐,我觉得可以多做一些,每种做十样,放在绣庄里卖。”端木绯把玩着一支蝴蝶珠花,颇为满意地勾唇笑了。
她对着碧蝉招了招手,把手里的蝴蝶珠花插在了她的鬓间,打量了一番,正打算再搭配碧蝉今日这身碧色衣裙再给她戴一支绿牡丹珠花,然而,下一瞬,她笑脸一僵。
小八哥忽然从一旁的高脚花几上展翅飞了下来,准确地叼走了碧蝉鬓间的那支蝴蝶珠花,还得意地绕着碧蝉飞了半圈,似乎在炫耀着什么。
碧蝉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姑娘,小八是不是吃醋了?”
“这个小八,越来越坏了,都学会争风吃醋了!”一旁的绿萝闻言也跟着笑了。
小八叼着那蝴蝶珠花又绕了半圈后,居然把珠花又放回了匣子里,然后停在匣子边,“呱”地叫了一声,那抬头挺胸的样子看来得意洋洋,好似在训碧蝉说,这匣子珠花可不是用来玩的,是用来卖的。
东次间里,静了一息,跟着又洋溢起一片轻快的欢声笑语。
端木纭笑得肚子都要痛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她清清嗓子吩咐道:“碧蝉,你把这些珠花送去绣庄给石掌柜吧。”
“是,大姑娘,”碧蝉脆声应道,捧起那匣子急忙领命而去。
锦瑟看着碧蝉离去的背影,嘴角微翘,一双乌黑的眸子熠熠生辉,仿佛焕然新生般。
端木绯随意地打了几个丫鬟后,就懒洋洋地歪在窗户边看书,端木纭则忙着看账本,小八哥“呱呱”叫了几声,却是无人理会,没一会儿,它就觉得无趣,拍着翅膀朝花园的方向去……
屋子里的空气中流淌着一种静谧平和的气氛,岁月静好。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碧蝉就精神奕奕地回来复命:“大姑娘,四姑娘,奴婢已经把那些珠花都送到了绣芳斋。”
顿了一下后,碧蝉又道:“奴婢还在绣芳斋听到了一些消息。”说着,她的小脸上有些复杂。
端木绯随口让她说吧。
碧蝉就禀道:“听说今日一早,皇上就命人去了四夷馆正式传旨,封那耶律五公主为贵妃,却被那些北燕使臣直接拒绝了!”
本来在看账册的端木纭瞬间就从账册中抬起头来看向了碧蝉,微微蹙眉。
碧蝉跟着端木绯快一年了,如今说话办事已经颇为干练,先说了重点后,接着就有条不紊地把她知道的细节一一回禀了。
其实,皇帝派人去四夷馆传旨封耶律五公主为贵妃的事,又不是抬轿子娶媳妇,既没有敲锣打鼓,也没有特意宣扬,本来这件事也不至于闹得人尽皆知,沸沸扬扬,可是皇帝派去的传旨太监一行人是被北燕使臣从四夷馆里乱棒打出来的。
那几个北燕使臣在四夷馆的门口义正言辞地对着传旨太监怒斥了一番,说他们北燕是不会被大盛皇帝轻易收买的,对于耶律辂之死,大盛必须要给一个交代!
如此一嚷嚷,就引来了不少百姓路人围观,这才没半天,北燕使臣拒旨的事街头巷尾都知道了,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
在绣庄里,碧蝉还听那些来买东西的夫人们都忧心忡忡的地谈论北燕与大盛会不会再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