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侍郎,快快请坐!”
端木期殷勤地请来人在窗边坐下,又吩咐长随去沏茶,笑容殷勤不失恭敬。
谭侍郎看着四十来岁,中等身材,五官温文端正,举手投足间有种读书人的儒雅,脸上带着亲和的笑,让人观之就心生好感。
长随给二人上了茶后,端木期就把人遣了出去,让他在门外守着。
谭侍郎装模作样地浅啜了口热茶,放下茶盅后,才笑着问道:“端木大人,你在这里做得如何?”
“劳谭侍郎挂心了,此处甚好。”端木期笑容满面地对着谭侍郎拱了拱手,“还多亏了谭侍郎替敝人周旋。敝人以茶代酒,敬大人一杯。”
端木期当即饮了茶。
谭侍郎微微一笑,语气温和,“端木大人满意就好。要是有什么地方用得上本官的地方,大人别客气。”
端木期不禁心中一动,眸光闪烁。
这鸿胪寺右寺丞不过区区从六品,是个清闲的肥差,就是这从六品还是上不了台面,在京城实在是微不足道。
端木期清清嗓子,亲热地改了称谓:“谭兄,小弟听说鸿胪寺右少卿要告老?也不知道这消息是不是真的?”
端木期问起这件事,当然是想顶上这个位置。
谭侍郎如何听不明白,唇角依旧带着笑,心里却是暗讽:这个端木期心倒是大得很!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端木老弟果然消息灵通。”谭侍郎顺着端木期的话与他称兄道弟起来,“鲍大人已过花甲,精力不济,打算告老还乡,应该就是最近的事了。”
端木期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朝堂上的空缺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鲍大人辞官告老,他的位置自然就空了出来,有能者居之。
端木期隐晦地说道:“谭兄,若有用的上小弟的地方,小弟自当效劳。”
谭侍郎就等着他这句话呢,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拈须道:“确实有一事需要端木老弟相帮。”
“还请谭兄赐教。”端木期急切地说道,感觉这鸿胪寺右少卿的位置似乎就在向他招手了。
谭侍郎的眼眸中闪着精明的光芒,关切地问道:“端木老弟,令尊重病,你不去探望一下吗?”
“……”端木期怔了怔。
首辅告病的事在朝中无人不知,端木期当然也知道,也猜到父亲之所以抱恙与自己有关。
虽然他觉得自己没做错,却暂时也不敢去端木宪那里讨骂,就想着等过些时候父亲消气了再说,大不了这段时日让几个儿子多往端木家跑跑。
反正父亲也不会给自己谋划,他生不生气对自己而言也没什么两样。
端木期眯了眯眼,心绪飞转。
谭侍郎当然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个,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应该说,对方让自己去探望父亲端木宪,到底是要自己干什么?
砰砰砰!
端木期不禁心跳加快,整个人处于一种极为复杂的状态,既不安,又期待。
周围的声音似近还远,他可以听到门外几个同僚说笑着离开,听到窗扇被吹动的吱嘎声,听到飞蛾振翅声……
谭侍郎也不催促他,慢慢地喝着茶,气定神闲。
端木期忽然觉得有些口干,端起茶盅时,才发现里面空了,又放下,咬了咬牙,问道:“谭兄,你的意思是……”
谭侍郎对于端木期的回答并不意外。这人哪,只要跨出第一步,自然而然,就会跨出第二步、第三步……
谭侍郎笑得愈发亲和,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他朝端木期凑了过去,压低声音道:“我记得令尊也比鲍大人小不了几岁吧?”
“……”端木期隐约猜到了什么,难道他是想……
谭侍郎直接把话挑明:“令尊也快花甲之年了,这首辅的位子占得也够久了,该让出去给年轻人一点机会了。老弟,你说是不是?”
果然。端木期瞳孔微缩,心头的猜测得到了肯定。谭侍郎与他背后的人原来是冲着这首辅之位来的啊。
端木期心口一凉,直到此刻才算是想明白了。
从对方提出可以把自己调到鸿胪寺来,为的就是首辅之位,这鸿胪寺右寺丞之位不过是对方在投石问路罢了。
端木期嘴唇紧抿,犹豫了。
弹劾只是小事,凭借端木宪的地位和手段,可以轻易压下,根本就不痛不痒,以此给自己换点好处何乐而不为!
首辅之位就不同了。
要是端木宪没了首辅,那么端木家的地位就要受影响了,更别说,若端木宪的政敌上了位,那还不有仇报仇,肯定会趁机打压端木家。
区区一个从五品鸿胪寺右少卿就想让他自断一臂?!
端木期眉头紧皱在一起,眼神渐冷,身子也往后倒去,形容间露出几分疏离。
谭侍郎如何看不出端木期在想什么,心里冷笑,脸上笑道:“端木老弟,做大事者不拘小节。”
“做事目光要放长远,你想想,就算令尊是首辅又如何?你也没占到便宜是不是?”
话虽然说得没错,但是端木期再蠢也知道,就算是父亲没为他筹谋,旁人家也总会因为自己有个首辅父亲,说话对自己客气几分。
再说了,端木宪要不是首辅,谭侍郎会捧着这鸿胪寺右寺丞的位置主动来找他吗?
见端木期依旧没动容,谭侍郎依旧不急不躁,笑着继续道:“端木老弟,你再仔细想想,若是令尊退下来了,端木家必然要再扶一个能撑起家族的人……”
听到这里,端木期终于有了些反应,原本冷淡的目光起了些许变化,面露思忖之色。
谭侍郎说得也不无道理。
古语有云,不破不立,破而后立。
问题是,端木家就算要再在朝中扶一个人,那也轮不到自己。
端木宪最属意的继承人是端木珩,端木珩还未入朝,可端木朝还在呢!
谭侍郎审视着端木期的面色,道:“现在端木老弟是从六品,这件事办妥后,连升三级也不是问题。太仆寺卿很快就要挪一挪位置了,这可比令兄正四品的官位还要高!”
太仆寺卿可是从三品。端木期的心又热了起来。
谭侍郎趁热打铁道:“令侄还小,届时,令尊就只能仰仗你了,自会设法再扶你一把。”
“再说了,端木老弟,令尊一直不好看你吧?”
这一句话,一下子说到了端木期的痛处,他的面色霎时变了,右手紧握成拳。
他想起了这些年在汝县的艰辛,想起他好不容易回京端木宪对他的冷淡与嫌弃,想起端木宪一次次的痛斥……
谭侍郎心里得意,语调也更犀利了,“令尊如此低估你,你难道就不想让令尊对你刮目相看吗?”
“待你功成名就之时,令尊自会知道是他偏执了,是他一叶障目,才没有发现老弟你的优点。”
谭侍郎字字句句都说到了端木期的心坎里,让他心潮澎湃,只觉得谭侍郎真是他的知己。
端木期长叹了一口气道:“还是谭兄,你这外人知我!”他当然也想在父亲跟前扬眉吐气!
谭侍郎亲自给端木期添了茶,笑着宽慰道:“端木老弟,令尊那是望子成龙。我是外人,那是旁观者清。”
寥寥数语让端木期心里觉得更妥帖了。
端木期饮了口茶后,定了定神,毅然道:“我今天就去探望家父。”
言下之意就是问谭侍郎需要他做什么。
谭侍郎心下大定,这事成了!
他从袖袋中摸出了一个青色小瓷瓶,放置在两人之间的如意方几上,正色道:“放到哪里都行,只要让令尊吃下去就行了。”
这是让他给父亲下药!端木期双目瞠大,又慌了,刚端起半寸的茶盅“咚”地又落回方几上,茶汤溅出了不少。
没出息。谭侍郎暗道,温声安抚道:“老弟别紧张。这药粉无毒,只是让人体虚罢了,不信的话,老弟尽可以喂些给畜生试试。这谋害朝廷命官可是大罪,本官不会拿身家性命开玩笑的。”
端木期心下略定,想想也是,觉得对方没必要在这事上骗自己,毕竟找猫猫狗狗试一下药再简单不过。
端木期小心翼翼地把那小瓷瓶收到了袖袋中。
事情办成了,谭侍郎也没再留,起身告辞:“老弟,那我先告辞了。等老弟的好消息!”
端木期让长随替他送客,独自在屋子里又坐了一会儿,神色怔怔,直到夕阳的一抹余晖刺进他的眼睛里,他才回过神来。
端木期又摸出袖袋中的小瓷瓶,垂眸看了看,眸子里明明暗暗。
终于,他再次把小瓷瓶收好,咬了咬牙,站起身来,眸色越发黑沉。
“备马!”
端木期离开了鸿胪寺衙门,急匆匆地策马回了府。
第二天,端木期请了假,没去鸿胪寺,在家中窝了快一天,直到太阳西斜,他才独自出了门。
当他抵达端木府时,夕阳已经落下了大半,绚烂的晚霞恍如燃烧的火焰染红天空。
端木期没能进门,直接被门房拦在了府外。
“三老爷,请回吧。”
门房为难地说道,老太爷早就下令,以后端木期不准进端木家的门。
端木期扑通一声,就在石砖地上跪下了,眼眶发红,对着府内方向高喊道:
“父亲,儿子是来向你赔罪的!”
“你就让儿子见一见你吧,否则儿子就跪在这里不走了!”
端木期跪下后,还真不走了。
门房只能由着他去,老太爷只说不让进门,没说不让跪啊。
这一跪,就跪到了太阳彻底落下,跪到夜幕降临,夜空中出现漫天星月……
端木期在端木府外足足跪了两个时辰。
门房也不知道该怎么般,每个半个时辰就让人去端木宪那边通禀一声。
端木期直跪得膝盖都像是不属于自己了,也只能咬牙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