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仪门下马后,抛下的第一句话就是——
“去把四姑娘叫来外书房。”
正在湛清院和自家小八哥、小狐狸玩耍的端木绯只得来了,但是小八哥没玩够,一路缠着端木绯,一直飞进了书房里,停在窗槛上看着祖孙俩。
端木宪根本就没在意小八哥,他脑海里还在想着早上生在太庙的事,有些语无伦次地把事情说了,最后着重强调道:“……诏书不知道被谁暗中篡改了。”
说着,端木宪的耳边又回响起了那四个字:弑兄夺位。
这可非同小可啊。
端木宪登时就打了个寒颤,眸色微凝。
虽然他的长女嫁给了当时还是仁亲王的皇帝为侧妃,而他也是娶了贺氏女的,但是宫变那时,他正外放鄂州任按察使,等他得知京中变了天时,已经是宫变后的第十天了,京中的格局早就尘埃落定。
据闻先帝驾崩得突然,当时随驾重臣唯有杨晖,先帝临终时传命其口谕废太子,立皇次子仁王为新君。
彼时,因只有口谕而无圣旨,崇明帝还是顺利的登基了,直到今上动宫变,拨乱反正,崇明帝在乾清宫前引刀自刎。一切才真相大白。
宫变后,朝上自然也曾有些过于耿直的臣子质疑过今上,可是这些人全部以伪帝同党的罪名被处置了,今上有耿海和魏永信相助,兵权在握,甚至不用他出声,耿海就替今上血洗了朝堂。
凡有异议者,一概杀无赦。
当年,午门和菜市口的血腥味连绵一月不散,整个京中都笼罩在一种浓重的阴霾之下,连那些百姓无事都不敢出门。
耿海就是以这种杀伐决断的冷酷迅地把控住了朝局。
没一个月,朝上就再也没人敢提宫变的事,也没人敢提那些被斩示众的官员,粉饰太平。
这些事端木宪也是后来66续续地从京中的故交中得知的。
今上登基后,他没多久就被调回了京城,在户部任侍郎,朝堂的格局在接下来的两年中也渐渐地稳定了下来。
直到后来,波澜再起,镇北王府也覆灭了……
想到往事,端木宪的眼神明明暗暗地变了好几变。
端木绯只顾着伸出一根食指逗着自家小八哥,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几句。
端木宪捧起茶盅,浅呷了两口,目光有些微妙地看着端木绯,迟疑了一瞬,还是问道:“四丫头,你让内阁不要插手罪己诏的事,是不是早就料到……”会生今天的事。
想着,端木宪的心跳不禁砰砰加快。
“……”端木绯心里欲哭无泪。
哎,她也不想什么都清楚明白,但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脑子,知道一些蛛丝马迹就忍不住多思多想,一不小心,就都想明白了。
所以,人真得不能太聪明了!
端木绯也顾不上撸小八哥了,正襟危坐,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头,一本正经地说道:“祖父,人生在世,还是糊涂点得好。”
“尤其是那些与自己不相干的事,还是不要明白得太多比较好,知道得太多,那可是很危险的,否则又怎么会有‘狡兔死,走狗烹’这类的古语。”
“孙女觉得这古人的话,还是很有它的道理的!祖父,你说是不是?”
端木宪听着孙女这番煞有其事的歪理,一方面觉得有些好笑,另一方面细细想想,又觉得她的话很有些道理。
罪己诏的事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插手,皇帝怎么也都迁怒不到他的身上。
再者,这次端木家能够保住多靠了四孙女,这歪理也是“理”,自己还是得听她的。
没错,这件事知道的太多也没用,还是什么也不知道好了。
此时此刻,祖孙俩的神情出奇的一致,皆是垂眸,默默饮茶。
“呱呱!”小八哥一看没人理会自己,在窗槛上气得跳脚了,扑棱着翅膀飞到了方几上,那样子仿佛在跟端木绯说,可以跟它去玩了吧?
端木绯随手从一旁的碟子里拈了颗花生米,往空中一弹,小八哥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朝那花生米冲了过去,一口叼住咽下。
然后,小八哥又飞回了方几上,抬起头,一脸期待地看着端木绯,似乎在催促她,再丢啊!
端木宪看着这一人一鸟,心里感慨地想着:自家四孙女分明还只是一个孩子。
端木绯饶有兴致地以花生米逗着小八哥,玩得不亦乐乎。
就在小八哥“呱呱”的叫声中,端木珩从国子监回来了,第一句话就是:
“祖父,太庙的事,我刚才已经在国子监听说了。”
今天皇帝下罪己诏,京中上下都在关注着这件事,也包括国子监,并且国子监里在过去的几日中,为了皇帝到底该不该罪己,早就辩过多次了。
只是因为上次被东厂带走的陶子怀等人至今还没放出来,所以,国子监的那些监生们最近低调得很,便是有什么争议也是点到即止,没人再敢叫着联名上书或者去宫门静坐什么的。
今早的课程结束后,国子监那边就听闻了皇帝在罪己诏中自认弑兄夺位,这个消息令得国子监一下子都沸腾了起来,完全把陶子怀他们的教训给忘了,群情激昂,各抒己见。
见监生们开始争论起来,端木珩也顾不上下午的课,匆匆离开国子监回府来了。
“珩哥儿,坐下说话吧。”端木宪清了清嗓子,这才想起自己忘记去接端木珩了。
他也猜到国子监今天恐怕要乱了,心里幸好长孙聪明冷静,没搅和进去。
“祖父,那罪己诏……”
端木珩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被端木宪打断了。
“珩哥儿,这件事,你只要记住罪己诏被人篡改过就是,其他的……”说着,端木宪朝窗边正在逗鸟的端木绯一眼,一脸高深莫测地提点道,“有些事,知道得太多不好。”
他心里想的却是:其实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端木珩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郑重其事地颔道,“祖父,我明白了。”
端木绯同情地给倒霉大哥斟了茶,还殷勤地亲自奉到端木珩手中。
说完了正事,端木宪就问了端木珩最近国子监的功课,端木珩一一作答,又说了下面几个弟弟的最近的功课。
自从端木瑞、端木璟等几个弟弟搬到外院后,他们的功课都归端木珩管,给几个男孩启蒙的先生要是有什么问题,也都是与端木珩说,如今,几个调皮的弟弟现在看到端木珩那是比看到亲爹还怕。
端木绯在一旁一边逗小八哥,一边听着,心里为几个弟弟掬了把同情泪:唔,幸好她是姑娘家,这要是她是男儿身,那现在……
端木绯仿佛看到了自己头悬梁锥刺股的场景,吓得打了一个寒颤。
她正想找个理由溜走,这时,端木宪的长随打帘走了进来,作揖禀说:“老太爷,皇上刚醒了,张小公公刚刚来传口谕,说是要召见老太爷进宫。”
端木宪也顾不上换衣袍,立刻就打了孙子孙女,跟着来传口谕的张小公公进了宫。
张小公公一直把端木宪带到了养心殿,还没进皇帝的寝宫,端木宪已经听到皇帝震怒的声音从锦帘的另一边传来:“……用心险恶!真真是用心险恶!”
“这是要陷朕于不义啊!”
皇帝的声音一字比一字响亮,锐利,透着毫不掩饰的愤怒与杀意。
“皇上息怒。”岑隐阴柔的声音紧接着传来,“您若病了,岂不是让那贼人更加痛快……”
端木宪脚下的步子缓了缓,朝正殿中看了半圈,二皇子、三皇子、游君集、翰林院成大学士、程翰林以及礼亲王等几个宗室都已经到了。
看到端木宪来了,游君集、谨郡王等人都上前相迎,形容之间隐约透着一丝不安。
“端木辅。”
众人彼此打了招呼,端木宪朝寝宫的房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现在情况如何?”
谨郡王简单地说了一些:“皇上在半个时辰前就醒过来了,醒来后就大雷霆,身边服侍的宫人全被迁怒了,成大学士和程翰林也被斥了一通……幸好岑督主及时来了,现在才好些。”
游君集接口叹道:“这次翰林院也是无妄之灾了……”翰林院也就是负责按照皇帝的意思拟个诏书,这诏书拟好了,自然也就不关他们的事了,谁想回有人如此胆大包天。
端木宪下意识地朝冷汗涔涔的成大学士和程翰林看了一眼,心里一阵庆幸,然后眼观鼻鼻观心,默念着: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插手。
锦帘的另一边,皇帝的声音还在若隐若现地传来:“这件事,朕必不会就算善罢干休……”
皇帝的语调听着比之前缓和了一些,看来他已经渐渐冷静了下来。
众臣皆松了一口气,彼此交换着眼神,成大学士不甚惶恐地以袖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跟着,就见锦帘被人从里头打开了,着一袭大红麒麟袍的岑隐负手从寝宫里走了出来,不疾不徐,气定神闲。
众人皆是噤声,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跳又砰砰加快。
“岑督……”
成大学士正要上前给岑隐行礼,就听后方殿外传来耿海不悦的声音:“让开,本公要见皇上。”
众人循声看去,耿海不知何时来到了正殿外,他随手推开了一个青衣內侍,跨过高高的门槛,箭步如飞地朝这边走来,形容之间不怒自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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