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里两人不约而同地朝黑鸟所在的位置望去,皆是含笑,一个嫌弃,一个戏谑。
岑隐点点头,唇角又微微地往上扬了那么一点,放下了手里的白子。
自打那次端木纭愤愤地提起封炎要纳妾后,岑隐就让人去查了是怎么回事。
岑隐忍着笑,一一说了。
“……”封炎忍不住就抬头朝亭子外的碧空看去,觉得贼老天太不长眼了,怎么就不来个五月飞雪替他昭显冤屈呢!
“姐姐真是太不了解我了!”封炎正色道。他从里到外都只属于蓁蓁好不好!
封炎看的方向正好是梧桐树的方向,那棵梧桐树的树冠中又骚动了一番,似乎有一只黑鸟脚一滑从枝头滑落,又扑楞着翅膀飞了上去,拍得几片梧桐叶飘飘荡荡地从半空中打着转儿落了下来。
岑隐又勾了勾唇,纠正道:“是你太招蜂引蝶了。”意思是端木纭没错,错全在封炎。
“……”封炎如遭雷击,觉得不仅是贼老天不长眼,连大哥也不帮他了吗?
“擦擦……”
黑鸟似乎很好奇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才让这恶人露出这般表情,悄悄地穿梭在枝叶与枝叶之间,往这边飞近了一些,躲到了一棵槐树上。
封炎很快就振作了起来,涎着脸看着岑隐,讨好地说道:
“大哥,你帮我给姐姐求求情,说说好话。”
“姐姐不了解我没关系,你和蓁蓁了解我就行了。”
“有大哥你替我作保,姐姐不信我,也信大哥你啊。”
“……”岑隐双眸微睁,耳根微烧。
原本拈在手指间的白子自指间滑落,落入棋盒中,棋子与棋子的碰撞声犹如银铃般清脆。
他怔怔地看着那盛白子的棋盒,狭长的眸子里晦暗不明。
封炎也能猜到岑隐心底的犹豫与挣扎,看着他,道:“大哥,有些事我听你的,但有些事,你最好听我的,我是过来人。”
“别以为你有的是时间,有时候错过一瞬,就是错过一辈子,不会有挽回的余地。”
说话间,封炎的凤眸变得愈来愈幽深,其中闪烁着极其复杂的感情,有怀念,有追思,有悲伤,有悔之不及……
曾经,他也以为他和阿辞还年轻,他们有的是时间,他只去北境两三年而已,等他凯旋回京时,他会光明正大地登门宣国公府,他会去向阿辞表明他的心意,他会风风光光地迎娶他的阿辞。
可是,等待他的却是阿辞的死讯。
生命其实很脆弱,在命运跟前,人命也就像蝼蚁一般微不足道,弹指即逝。
阿辞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原本他的此生都会活在懊恼与悔恨中。
下半辈子,他会一次次地去幻想如果他在去北境前就把他的心意告诉阿辞,结局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上天垂怜,奇迹发生了,阿辞她回来了,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重回到人间。
他才有了这第二次机会。
曾经他不信神佛,不信这个世界上有命运,有奇迹,现在他信了。
但是奇迹只会有这么一次,甚至,对于这世上的芸芸众生,很多人此生也遇不上一次奇迹。
“大哥,别迟疑不前,能抓住的就千万不要错过!”封炎郑重地又道。
他的眸子是那么的明亮,言辞恳切。
岑隐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心里有种复杂的感觉。不知为何,眼前的封炎让他想起了那个自称活了两世的楚青语,早就看透了沧海桑田、人世无常。
也是,封炎本该姓慕,本该是大盛朝的太子,金尊玉贵般长大,却不得已以“封炎”的身份藏锋敛锐地活着,岂不是等于经历了两世般……
封炎似乎看出了岑隐已有所动,脸上又变得笑吟吟的,侃侃而谈地接着道:
“大哥,你别不好意思,想要讨姑娘家欢心就是要脸皮够厚,诚意够足。”
“我可以给你出谋划策啊!”
“而且,我可以偷偷帮你问蓁蓁姐姐喜欢什么……”
封炎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还可以以此为借口晚上再偷偷溜去找端木绯。
“大哥,怎么样?只要你帮我去姐姐那里求求情就好。”
“你同意的话,就点点头,眨下眼睛也行。”
“我看到你眨眼睛了……”
听封炎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要霸王硬上弓地当自己同意了,岑隐眼角抽了抽,忍无可忍道:“滚!”
“呱!”
躲在槐树上的小八哥似乎听懂了岑隐的这个字,振奋地叫了一声,又从树冠间飞出,颇有种一飞冲天的架势,仿佛在附和着,滚,快滚。
封炎朝小八哥斜睨了一眼,好似凌空一箭射了过去,小八哥在半空中僵住了,身子一歪,往下掉了一些,跟着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能飞,扑腾着翅膀歪七扭八地飞走了。
“……”亭子外伺候茶水的小蝎默默地收回了目光,抬手做了个收拾,不远处守着的一个小内侍就追着小八哥去了,生怕这鸟祖宗又把自己折腾出些毛病来。
岑隐让他走,封炎也就走了。
“大哥,我先走了,我说的你好好想想。”
话音没落,封炎就已经甩甩袖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小蝎亲自替岑隐逐客。
只留岑隐独自在亭子里,继续下着他与封炎的这盘棋局。
黑子与白子交错着落下,就像是岑隐心中有两个自己如这黑白棋子一般在交战,一会儿黑子占了上风,一会儿又是白子奋起直追……
约莫连岑隐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希望哪一方赢。
反倒是离开的封炎对岑隐信心十足。
大哥不过是因为太过在意,所以才会犹豫,才会挣扎,才会希望他心头的那个人能获得他以为更好的未来。
但是,封炎知道大哥总会想明白的。
大哥若是一个拘泥于繁文缛节的人,他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封炎仰首呼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神情疏朗。
相比下,小蝎则是板着一张脸,脸上面无表情。
“封公子,滚吧。”小蝎伸手做请状,语气平板地说道。
于是乎,不少正关注着岑府的人就看到封炎被小蝎赶了出来。
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没半天功夫就传遍了朝堂,朝堂上登时就更热闹了。
有的人担心朝局由此变动,有的人暗叹果然如此,有的人只当看热闹,也有的人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尤其是江德深、廖御史等三皇子党更是暗喜不已。
当日江德深就约了三皇子慕祐景在茗乡茶楼的雅座会面。
“殿下,您还有机会的,我看岑隐和封炎是面和心不和。他们表面上相安无事,其实是各怀心思……”江德深形容之间压抑不住的亢奋。
“果然是这样,岑隐专权独断,他怎么会傻得把权力白白地交出去!”慕祐景同样是喜形于色,感觉最近这段时日的沉郁终于一扫而空了,眼前又看到了希望的火苗。
什么崇明帝之子,现在是隆治十九年,这万里江山是属于父皇的,也自然该传承给隆治帝之子!
“只要这两人生隙,我们的机会就来了。”慕祐景眯眼道。
“很快的。”江德深嘴角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慢慢地捋着胡须道,“俗话说得好,远的香,近的臭。本来封炎在外,他们自然相安无事,现在封炎回来了,他们之间很快就会产生矛盾的,今天才只是一个开始。”
“现在外面关于封炎身世的传言传得沸沸扬扬,京中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锦衣卫和东厂的耳目,岑隐肯定也知道,若是他与封炎真的亲密无间,他就不会任由传言如此扩散了。”
“外祖父,您这步棋真是一石二鸟。”慕祐景赞道,亲自给江德深添了茶,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做派。这步棋既给封炎添了堵,又起到了投石问路的效果,妙!
江德深坦然地受了慕祐景这杯茶,志得意满地说道:“殿下,这是您的机会。”
“外祖父放心,这一次本宫一定会抓住它。”慕祐景信誓旦旦地说道,眸子里闪着野心勃勃的光芒。
岑隐和封炎之间既然有了裂缝,那么只要他们略作挑拨,一定可以把这道裂缝撕扯得更大,岑隐和封炎迟早会分道扬镳。
接下来,他们必须步步为营,步步紧逼。
之后的几天,关于封炎身世的传言在有心人的散布下,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都传开了。
而且,在短短几天里,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上至勋贵朝臣,下至普通百姓都在讨论这个话题,质疑声愈演愈烈。
虽然皇帝亲口说封炎是崇明帝之子,但是口说无凭,有一些甚有名望的大儒协同一些学子联合上书,希望能够证明封炎的身份,表明若然无凭无据,士林绝不会就认可将封炎之名加入玉牃,以免混淆了皇室血脉。
他们明面上说的是混淆皇室血脉,言下之意论的是封炎即位的资格。
士林虽然不认同今上,但是,如果封炎不是崇明帝之子,就不是正统,也没有资格坐上那个至尊之位。
折子上了一道又一道,却是如泥牛入海,没有回应,不仅是内阁和司礼监没动静,连封炎和安平也都没有任何表示。
如此也让士林更为激动,觉得封炎的身世也许真的有诈。
各种议论声传得满城风雨,就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五月十五日终于到了。
一大早,一众文武百官、勋贵宗室声势赫赫地从皇城端门出发,来到了太庙。
当日,沿途自有禁军提前清道,可还是有不少大儒、举子、学子等等等自发跪在了街边,有的跪地高喊,有的高举血书,有的静坐抗议……希望封炎能自证身世。
这种氛围带着一种奇异的感染力,连带今日随行的不少朝臣勋贵们心里也有些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