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妃排在妃位之首,故此座位与婉兮本是挨着。不过幸好内廷主位们分两边儿坐,这便倒叫婉兮跟舒妃分列左右去了,当间儿隔着整个屋子地下。
福康安便只能这么若远若近地望着小七看。
虽说终于能见着小七了,他心下欢喜,可是他却也早就感觉到了四公主嫂子在盯着他看。他心下也明白四公主是什么意思了,故此今晚上便也更急着想单独见小七一回。
好容易觑了个空儿,他挪腾着想要下炕,却被舒妃早一把按住,“这是做什么去?炕上暖和,你是养病呢,这便还是呆在炕上吧。”
福康安只得吭吭哧哧地低声道,“姨母,我想去解个手……”
舒妃这便也只能叹口气,不能亲自跟着了,只派宫里一个小太监跟着去。
福康安状似虚弱地走出殿门,待得转过墙角,福康安便黑瞳一闪,已又是往日那个猴儿精一般的伶俐小子去。
福康安伸手从自己腰带上便解下来块玉去,伸手就给塞那小太监手里去,“别不当好玩意儿,我告儿你说,这可是西域和阗进贡来的。”
那小太监自是欢喜得眼睛都乐成一条缝儿了,“奴才不过伺候了阿哥这么几天儿,阿哥就赏给这么贵重的物件儿来,奴才当真不知道怎么谢阿哥才好。”
福康安一扭身,藏在墙角,伸手朝宫里一指,“现成儿的机会来了!你想个辙,帮我去把七公主给请出来就行。”
那小太监却眼珠子一逛荡,却伸手又将玉给塞回福康安手里来了。
“阿哥饶了奴才……奴才是太监,还是上不得台面儿的小太监,奴才哪儿有资格单独去请公主呢?便是要见公主,也得从公主身边儿的官女子、嬷嬷们那边走,奴才可不敢。”
福康安咬了咬牙,又将自己怀里一块金八件儿怀表一狠心就给扯出来了,连同那块和阗玉一起,都给塞回小太监袖筒子里头去,“再加上这个!我可告诉你,这可是‘大八件儿’,外头都是金壳儿,金贵着呢!本是我阿玛的,我稀罕了好几年,磨了好几年,才从我阿玛那给磨来的……进宫来的时候儿才上身儿,都没舍得拿出来看几回,这回也一遭儿都给你了!”
小太监可知道,傅公爷一辈子勤谨,唯独有一个短处,就是性喜奢华。故此傅公爷家里头的东西,都只比外头好,绝不比外头差的。
小太监掂量着手里这两件儿好东西,这边也是再舍不得撒手去了。狠了狠心,咬牙道,“为了保哥儿,奴才哪怕送了半条命去呢,也值了!”
小太监转身儿猫腰就望里去了。
福康安反倒紧张起来,都不敢朝坤宁宫里头瞧。他在夜色里原地蹦了三蹦,背转过身儿去,深深吸气儿,以平息心下的紧张。
——待会儿见了莲生,他又该怎么说?
难道要直接说,“莲生,你别跟拉旺在一块儿”?不成不成,那太不仗义。
或者说:“莲生,你看咱俩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我叫你笑得最多,是不是?那你还是跟我在一块儿吧,我准保这一辈子都叫你快快乐乐的;拉旺那小子……虽说敦厚,可是他没我更懂得逗你开心啊!”
他自己刚想到这儿,都觉得这么说也不好,尴尬得直用脑门子撞墙。
“或者——就说,‘你送我的抿姜我喜欢,可是绵锦那鞋垫儿我却不待见’……委婉地叫莲生明白我的心意去?”
“唉,好像也不好……”大冬天的,福康安竟然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出来,暖帽里一股子热气。
“要不就说,‘莲生,你看四公主是我嫂子,你要不也到我家来,到时候儿就能跟四公主姐妹两个彼此照应了……’”
福康安正在举棋不定之时,却已是听见廊檐下衣袂簌簌之声。
福康安倏地站直,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缓缓转过身去——
却不成想,来的却是他嫂子四公主和嘉。
福康安的脸登时垮了下来,“嫂子,怎么是你啊?”
四公主立在廊檐下,一半脸被窗内的灯光照亮,一半脸却浸在夜色里。
“怎么着,你是等着旁人呢,不希望我来?”
福康安眼睛尖,趁着四公主说话的当儿,已是瞧见了他之前拜托办事儿的那小太监,也灰头土脸跟在四公主后头呢。
他情知大势已去,却也只能强撑着苦笑,“嫂子说什么呢?我是要上净房……虽说长嫂比母,可是嫂子这会子跟过来,也不是事儿不是?”
四公主哼了一声儿,“我今晚虽说进内领宴,可我终究是已经嫁人的了,便也不能耽搁太久。我这就要回去了,你跟我走吧。舒妃娘娘那边儿我已经知会过了,不用你再回去告退了。”
福康安一惊,“嫂子……这就要走?不是刚开席么,怎么这么快就?”
四公主垂首望了望跟在身边儿的丰绅济伦,“你侄儿年纪小,这会子已是要闹觉了。若继续留下来,难免哭闹,倒坏了规矩去。”
四公主这理由,叫福康安都不知如何推脱才好。
“可是……终是刚开席不是?嫂子,我还什么都没吃呢。你好歹叫我进去吃几口好东西再回家也不迟。”
四公主静静抬眸,眸底明灭不定,“瞧你说的!你麒麟保在咱们家里,什么没见过,又什么没吃过?便这是宫宴,你在家见识过的那些,哪儿就差成天上地下去了?你何时都放不下这一口吃食去了?”
“我……”福康安指甲盖儿抠着掌心的肉,小心想主意,“嫂子怎忘了,我这不是害病了么?这刚缓过秧儿来,胃口才开,看见宫宴上这些好吃的,这便放不开了。”
四公主轻哼一声儿,“也不妨事。你喜欢哪道菜,我私下里请了令额娘的恩典,这便赏了克食给你就是。再不济,我回头到我公主府的膳房去,叫他们回宫来拿菜谱儿,回头给你做就是!”
福康安是怎么都说不过四公主了,急得已是要跺脚。
“嫂子!大过年的,嫂子你这何苦横档竖扒的去?”
四公主走上前来,一把攥住了福康安的手臂,“别叫公公为你悬心!”
.
福康安出去良久,便再没回来。
小七倒觉纳闷儿,从婉嫔那边过来婉兮席边,本想问问,却见额涅手里攥了个怀表,正垂首出神。
“额涅,这个怀表可真好看!”小七说着凑过来,“竟然连钟点儿都是镶的米珠,真是再精巧不过。”
小七瞟着婉兮乐,“是不是皇阿玛才赏给额涅的?”
婉兮轻叹口气,却摇了摇头,搂过小七来,“你皇阿玛啊,如今最不爱赏给人的,便是这些钟表了。”
这些钟表虽说极尽华丽、精巧,却是个算计时光的物件儿。这又过一年,皇上便已经五十五岁去了,这便最是不待见这些物件儿去。
小七便也会意,吐了吐舌,“女儿冒失了。”
婉兮点点头,缓缓道,“实则,这是麒麟保的。”
小七倒是意外,“啊?他的?可是他怎么用这钟点儿都是镶珍珠的去?这也……不像他的性儿了去。”
婉兮抬眸静静望着女儿,心下有些欣慰,又有些无言的惆怅。
这怀表,是四公主方才瞧见那小太监鬼眉鬼眼的,这才上去从那太监手里给扣下的。四公主将怀表拿给婉兮看,婉兮心下也是直觉,这怀表便是麒麟保那孩子带着,却也不该是麒麟保的。
婉兮这便在攥在掌心里摩挲了半晌,小心不说那个答案罢了。
果然是母女连心,小七也瞧出来眉目了。
婉兮深吸口气,“不管怎么着,这怀表都是贵重又好看。麒麟保已是跟着你四姐回家去了,这怀表一时半会儿没法儿交给他去。”
婉兮想了想,还是将那怀表放在了女儿的手里,“那额娘就暂且放在你这儿吧。若你觉着机缘合适,或者是下次再见面儿的时候,由你亲自还给他;又或者,你交给拉旺去也好,叫拉旺带到上书房去给他……”
小七掌心握住怀表,轻轻垂下头去。
从婉兮的视角看过去,能看见女儿后颈上隐约的椎骨凸起。那般玲珑细巧,标示着女儿已经渐渐有了少女的模样儿去。
婉兮心中又是酸,又是甜,却还是坚持了这个决定。
总归,还是交给女儿自己去吧。她这个当母亲的,自相信自己的女儿去。
.
已是正月了,南巡的起銮之日,从原本定下的初九日,因正月初五日是礼部奏请的祭辛典礼,故此皇帝临时下旨,将起銮的日子延后至了十六日。
十六……倒叫婉兮心下有些酸楚了起来。
因为她想到了她的石榴啊,这回她要随驾南巡而去,而石榴却到了年岁,按着钦天监报上的吉时,要在今年的春天种痘了。
到时候儿她没办法陪在小十六身边儿。
唯一稍稍安慰的是,皇上也下旨叫小十五跟着一起南巡去了。一路有小十五陪伴在畔,也能稍解她的念子之情吧?